也许是同情，也许是关爱，也许是不了解，但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承认，在这一点上，我们的想象力和共情力太过匮乏。表面的差异是很容易感知的，在他们的世界里，没有注视，没有目光的交流，只能靠声音靠手和身体去感受、认识和表达。

那么内心的差异呢？我们如何想象他们的内心？当盲人身份成为他们的社会标签，他们该如何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下去，并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呢？他们又该如何穿越重重黑暗，去找到自己与他人的联结，找到爱呢？

这一切远不止想象中那么简单，如果说自卑、恐惧、偏执、被抛弃感，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的痛苦，那么也许到了盲人身上，这种痛苦就会成倍地加深。

当我们跟随毕飞宇，用平视的视角打量盲人的世界，那么我们又会发现，原来他们的爱恨情仇，跟我们是一样的，甚至比我们更值得敬重。

在这所盲人推拿中心里，王大夫的手艺是拔尖的，他在深圳待过很多年，本来是想回南京老家自己当老板的，却因为炒股，把在深圳赚的全部钱都搭了进去，无奈之下，他只好回到南京重头再来，待在老同学沙复明的店里当员工，还把自己的女朋友小孔也一并带了过来。面对昔日的同门、如今的老板沙复明，王大夫的内心是别扭的，他的嫉妒心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。

这种嫉妒是有根源的，和他的成长息息相关。小时候，因为他是个盲人的缘故，父母又生下了他的弟弟。听着父母的欢笑声，懂事的他一方面感觉到解脱和高兴，另一方面又是莫名的辛酸、内疚和嫉妒，书中这样描写王大夫对于弟弟的复杂感情，“有时候，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，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。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，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，替他死都心甘情愿。”

在这个世界上，你似乎越想弥补什么，就会亏欠得越多，这是个无底洞。可这一切的根源，居然只是因为他是个盲人，但这又怎是他的过错呢？但生活就是这样，好像大家和他自己都默认了，你天生的缺陷就是你的过错，要拿一辈子去偿还。

这一回，王大夫的弟弟欠了一屁股赌债，然后溜之大吉，到了还债的期限，王大夫想办法四处借债，终于凑够了钱。回到家的那一刻，王大夫突然控制不住自己，他先是扇了弟弟一个巴掌，然后把钱塞进了冰箱里。那瞬间，王大夫觉得自己几乎不是人了。他提着一把菜刀回到客厅里，黑社会的人以为他要动刀子，没想到王大夫把菜刀砍向了自己的胸脯，大片的血瞬间流了出来。

对着满屋子惊愕的人，王大夫用尽全身力气说了段独白，大意是这样的：你们知道吗？我们瞎子的钱跟你们的钱的不一样，你们的钱是钱，我们的钱是命。没钱我们就没命了，没人在意一个瞎子死在哪里。这些钱我得捏多少只脚才能赚出来，我不能给你们，给了你们我就只能去讨饭，不行，我要脸，我得拿自己当人。但账也不能赖，钱还不了，我拿别的东西来抵，这些血够吗？你们要多少拿多少，不行我还有一条命。

当父母过来抓住他的时候，王大夫仿佛第一次触摸到了父母的肌肤，在他的记忆里，这样的接触几乎没有，他突然间泪如雨下，为了这多年的委屈、不甘和痛苦。王大夫的这种方式可能看上去太过激烈，但对于他来说，也许只有这样，他才能稍微从过去挣脱出来，过属于他自己的人生。他得斩断一部分的过去，才有力量活出未来，才能够给他的爱人小孔一个未来。他的痛苦比许多健全人更深，但他的力量，却丝毫不逊于我们每一个健全人。

小马，他是整个推拿馆里最年轻、也最帅的小伙子。跟其他盲人不同，小马的盲是后天的。九岁那年，他出了一场车祸，母亲在车祸中去世，而他的视觉神经被损坏，从此变成了一个瞎子。

作为一个后天的盲人，小马的内心世界又比先天盲人要复杂和矛盾一些，似乎又是极度敏感的。他形成了一个奇妙又独特的独处方式，说出来有些奇怪，那就是把玩时间。对于小马来说，时间是具体的，“有它的周长，有它的面积，有它的体积，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。”因为无法看到那些具象的事物，小马反而对抽象的时间有一种极其敏锐的感受力。这种经验成了盲人的专利，健全人反受到视觉的干扰，无法体验到。

小说里这样形容小马的感觉，大家可以闭上眼睛听这段话：“小马抬起头来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博大的事实，大地辽阔无边，铺满了咔嚓，勾勒纵横，平平整整。没有一棵草。没有一棵树。没有一座建筑物。没有一个电线杆子。即使是一个盲人骑着盲马，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样纵情驰奔。小马没有动，耳边却想起了嗡嗡的风声。他的头发在脑后飘起来了。”

你看，这是多么奇妙的感受啊。实际上，我们完全不能用外表来衡量一个人内心的广度和深度。

在电影版的《推拿》里，娄烨给了小马一个新的结局。他的视力在一次打架中居然神奇地恢复了。结尾处，镜头跟随小马的身影来到他自己开的小马推拿馆，小蛮正在洗头发，水蒸汽和头发的香气飘到小马眼前，他露出孩子般的微笑，电影结束。他找到了那个久违的怀抱。

活在这个世界上，无论是健全人还是残疾人，都会面临数不尽的伤害、恐惧和虚无。无论能不能看见事物，你总能看得到人心。悲观一些，就如电影的片尾曲里，尧十三唱到：“如果时间可以倒流，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，然后什么都看不见。”但如果乐观一些，你会发现，人是多么倔强的生物啊，人生，是多么值得痛哭流涕、热泪盈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