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遭遇的“冤情”,当初挥之不去的“污点”,经过时光的打磨,还是会有些刺眼,但留住并闪烁着的——已然是正义与善良的光芒……
1953年初,我在尚志县尚志城关镇东北二道街的尚义初级小学,读到四年级毕业,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尚志第一完全小学。
学校坐落在现在工商银行街道,1953年投入使用,我们是建校的第一批学员,校舍很漂亮,是用红砖红瓦建起来的一个“L”形建筑。学校的东侧建起了很宽敞的五个教室,按计划招收了五个班级共计240名学生。
我被分配到该校的五年五班,班主任杨超老师文化程度很高,是伪满国高毕业(1957年被打成右派而自杀),还有鲁增奇、那桂馥、李彬三位课任老师。体育老师名叫任宏毅,后来他考上了黑龙江省教育学院,1959年我准备报考中专时他给我义务辅导13个月初中数学,让我感念至今。老师们当年都是从阿城师范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任教,刚刚走上讲台的他(她)们,对教育事业满腔热忱,也非常认真负责,我和同学们学习的积极性也很高。
时间很快,转眼间上半学期的学习紧张而愉快地结束了,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很优异,在我们班里四十余名学生中名列前茅,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,特别是李彬老师,当她得知我在幼年期间就失去双亲和兄弟,是个孤儿并在亲属家寄养,格外关注我的学习生活。
记得有几次班级组织看电影,我连五分钱的电影票都付不出,她都主动给我付了。最让我感动并终生难忘的一件事,就是这年的六一儿童节前,班主任老师要求每个同学都要准备一套“白上衣蓝裤子”和一双篮球鞋,参加庆祝活动。我回家对姨娘说了,她说家里没钱给我买。当时马上进入六月,我还穿着带补丁的黑夹袄和裤子,姨娘让我跟老师说不参加这个活动了。
就在儿童节前两三天,老师要求学生穿上准备好的服装进行活动预演,我向班主任杨超老师说明了情况,得到允许可以不参加活动。李彬老师得知后,领着我到学校对面的一个成衣铺,给我量身材买布料做了一套新衣服,还给我买了一双篮球鞋。就这样,我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六一儿童节的庆祝活动,别提多开心了。
李彬老师帮助我的这一举动深深地印在我心里,让我充满感激,也更加热爱学习。然而不久之后,我却因为一场不白之冤而被迫辍学。失学后我因为不能继续读书而婉惜、遗憾,更觉得很愧对老师。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李彬老师,后来听说她结婚后调到海林县一个学校任教,对老师的想念和感激我只能放在心里了。
这件“蒙冤事件”的经过,虽然已经过去近七十年了,但每个细节我依然历历在目——
那是暑假后的一个星期天,我做完了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,独自去双桥子街市游逛。双桥子是尚志县城关镇各类小商铺较集中的地方,其中铺面规模最大、小百货最全的就是孙连生开的百货贸易行。这个孙连生1929年和我父亲及本家人一起闯关东来到当时的珠河县,按辈份他还要管我叫叔叔。
我在逛了几个小店之后,就来到这个贸易行。这是两大开间互通的商铺,一间卖各种布料绸缎,一间卖针头线脑、衣扣刀剪和手表等小件商品,上百种日用百货应有尽有,十分齐全。
这里人头攒动,十分拥挤。我正在小百货的柜台边驻足观看,突然觉得衣角被拉了一下,回头一看,是个二三十岁个头不高的陌生男人,我没搭理他,回过头继续在柜台边上看货品,不一会又有一个个头稍高的小男孩,拉着我的胳膊说:“你出来,我叔叔有事要和你说。”
随即他领着我到了一个人不太多的地方,刚刚那个陌生男人站在那里,旁边还站着两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,他走过来问我:“你是哪的人?”我回答:“这个镇上的人。”他又问:“你父母是干啥的?”我没有多想回他,“父母和兄弟都死了。”接着那个男人又问:“那你现在住哪?”我说住在姨娘家。
他又问我上学了吗?我说上五年级了。接着,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说:“看你这身穿戴打扮,你姨对你也不咋地。”他的这番话让我十分反感。
这男人又问我姓什么,我答姓孙,他十分激动地说:“真巧啊,我也姓孙,咱们是一家子。”当时对他这一连串的问话,出于什么目的,又为什么领一帮小孩,他是什么来头,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,我没有想太多,更没有怀疑他的真实目的。
就在这时,刚才拉我的那个小孩又从对面柜台跑回来了,很神秘地和这个男人耳语了几句,随即便听见柜台那边有人大骂起来:“哪个狗日的掏我钱包了?还不赶快给我拿回来。
那个人似乎认出了与这个男人耳语的就是那个掏兜的小孩,几步就冲我们这边跑来,一边跑一边骂,“丧良心的小兔羔子!”
这时那个男人便大声喊到:“快跑!”旁边那个小男孩也拉了我一下,让我和他一起跑,慌乱之下,我未加思索就随他跑出去了,转瞬间那个男人和几个小孩都跑散了,我们俩就往东跑到药材和发钰胡同,那里面不远就是县土特产公司的后大门,一进大门那里有一大堆水果筐,他喊我快点藏起来,惊慌之中,我俩钻进了两个大梨筐藏了起来。
追上来的人进了大门左右窥视,他首先就发现了我,喊到:“抓小偷!抓小偷!”公司的门卫听到喊声也出来帮他把另一个男孩从梨筐里拽了出来,随即那个人就认准说我是小偷,膀大腰圆的他拳头巴掌噼噼啪啪就打在我的头部和脸上,疼得我大哭起来,他大声叫嚷道:“你快交出钱包,我就不打你了。”
我用手一捂满脸都是血,还没来得及摸一摸是哪里流的血,他就开始翻我们的衣兜,什么也没翻着,接着翻了那个男孩的衣兜,也没发现钱包。
这时那个人破口大骂:“两个小犊子,不说出我的钱包哪去了,我是不会饶了你们的!”一边骂一边又对我们连踹带打,巴掌、拳头像雨点落在我脸上,我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,已经看不清东西,也哭不出声,心里不断在喊:我不是小偷!我不是小偷!可是嘴里却发不出声音!
这时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,有一个女的看到我们被打的惨相,从人堆里走出来冲那人高喊:“你这么打俩小孩,说他们偷钱包了,你有证据吗?刚才翻了他们的衣兜和梨筐,也没翻到你的钱包,你要硬说他们偷了你的钱包,可以报警,像这样把他们打得像血葫芦似的,打伤了得负责任的。”
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,不外乎就是“打人犯法”这样的话。这时那个门卫建议说:“你把他们送公安派出所吧,出了这个胡同往东不远就是城关镇公安派出所。”
这个壮汉听见有人讲公道话,气得吹胡子瞪眼,用两只大手狠狠地扯起我俩的衣服领子,拎小鸡似的出了大门。一个围观的人指着被拉扯的我说:“那小个子男孩不是供销社蔡长亮的外甥嘛?”
惊恐中我回头看,认出我的是住在家门北侧大青瓦房的老郝大叔,他是1948年我姨从一面坡把我和哥哥接来时的第一个邻居,两家相邻住了三年。他的大儿子和我同岁都属龙,是我的同学。
我正想着,那个壮汉又死死拽了拽我的衣领,生怕我们跑了,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起哄的小孩子,口中大喊着:“抓小偷啦,抓小偷啦!”一直跟到派出所门口才散去,我无比羞愧地低着头,用手捂着脸,生怕让同学和熟人看到。
到了派出所,我因为刚刚挨的一顿痛打,耳朵嗡嗡做响,嗓子发紧,满肚子的委屈压在心里,却根本讲不出话了,只是一个劲流泪加摇头,不知怎么能证明自己的清白。
在派出所办公室,一位姓孙的所长负责处理这个案件,后来我知道他叫孙永德,也是姨娘家邻居。孙所长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以及家里亲人的情况,我一一如实地回答他,当他听到姨夫蔡长亮的名字时说,“我认识你姨夫,他是尚中仁供销社的主任,我们很熟悉。”
孙所长问话时,我仍然不停地在哭,怎么都无法宣泄自己的冤屈,就在这时有一个警察,从另一个屋进来把所长拽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。
警察走后,孙所长就劝解并安慰我:“那个小孩已经承认钱是他偷的,和你确实没什么关系,别哭了,我家离你姨家不远,我送你回家吧,你不用害怕,没事了。”
孙所长的话,让我惊慌又委屈的心,得到了一丝安慰,跟着他出了门。
不一会,孙所长把我送回姨娘家,我姨正在抱着刚刚一岁的二表弟蔡广志在厨房里做饭,抬头看看孙所长,也没让他进屋。孙所长就自我介绍了身份,把今天的事件简单做了介绍,并再三强调虽然我被人抓了,还挨了顿揍,但实际并未偷东西。
姨娘听后放下手里的活,看着身穿警服的孙所长,又盯着我脸上和身上的血污问我,“是不是被人打了?”
我胆怯地点了点头,接着她又反问孙所长:“他没偷东西,怎么被打成这样,我不信。”
接着孙所长为解除姨娘对我的怀疑,不得不将他们的调查结果以及事件经过又向姨娘重复了一遍,并且说真正的小偷已经被抓住并且承认了,然后孙所长转身就走了,临走时还叮嘱一句:“别责备孩子啦。”
孙所长走后,姨娘放下抱着的二表弟,把我叫到屋里开始“审问”,她两眼狠狠盯着我被打的脸,问道:“你到底偷没偷?
我带着哭腔回答:“没偷,我不是小偷!”
姨娘好像根本不听我说的话,气愤地说“没偷,人家怎会把你打成这样?大街上那么多人,他怎么不打别人呢。你还是偷了,那个所长还替你瞒着。”
她越说越生气,见我还是不承认,便一把把我按到炕沿上用笤帚狠狠地打了起来,刚才被打的血还没干,就又挨了一顿揍,我疼得哇哇大叫,她边打边气愤地说:“你要是老实在家呆着,能出这事儿吗?你没偷,人家能无缘无故打你吗,我才不信呢。”
我只能哭喊着:“我不是小偷!不是小偷!”
“你还犟嘴,看我不打死你!”姨娘紧紧抓住了我的头发。就在这时,隔壁邻居康尔良的爸妈听到了我被打的叫喊声,过来劝解说:这孩子不是那样的人,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学习挺好,从来也不打架惹事,也没偷过东西。算啦,别再打了。”
姨娘的手这才松开了我,我一下就跑到院子里。虽然被打的脸上身上到处都疼,但姨娘的打骂让我的心里更加委屈。
想想过去这一天,直到晚上我也没吃饭,又渴又饿,走到厨房拿起水瓢舀了大半瓢水一饮而尽。看到锅台后装干粮的筐里还有一个苞米面饼子,就拿起装进兜里,趁着姨娘不注意,跑了出去,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只是觉得在家里委屈,憋闷又害怕。
我一边走一边想:上哪里去呢?
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火车站吧,那里可能会有地方呆。于是,我便抬起无力又沉重的双腿,向火车站方向走去。
到了火车站,我看到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女服务员,便开始有意无意向她打听还有没有票车(这是当时对客车的一种叫法),她说当晚已经没有票车了。
我远远看到有一列往哈尔滨方向开的货车,火车头冒着黑烟,看来是在加煤等待起运。
想起这倒霉的一天,我好像是做了场恶梦,先是被那个丢钱的大汉毒打了一顿,被围观的人误认为是小偷的同伙,然后被那个长我九岁有着倔强脾气的山东姨娘打骂,逼迫我承认偷了钱包……不到一天的时间里,我从一个爱学习上进的好孩子变成一个偷窃的坏孩子。这个节骨眼,正赶那几天待我胜似亲爹的姨父又带着供销社的员工下乡采购去了,这个家我还咋回呢?回去不仅得不到安慰,可能还要遭到打骂,想到这我的心里真是无比难受,于是下定决心干脆坐上火车一走了之!
这时火车头一声长鸣,车慢慢的开动了,我选择了一节平板没装货的车厢,两手扒着车梯上了车,刚刚上去,火车瞬间加速开了出去。七月已经进入三伏天,车里越来越闷热,大约四个多小时后,晚上九点多,到达哈尔滨。
这一整天我也没吃饭,已经饥肠辘辘。在车站的几个货摊前,我看到有两个售货员都是老毛子(苏联)姑娘,货摊上有大列巴和各种面包,还有啤酒香肠和汽水,看到这些好吃的我更饿了,但是摸摸自己兜里空空,我只能在车站里转悠。
突然车站的东面传来一股饭菜的香味,我问旁边一个大哥,他说在那边有一个地下室是旅客食堂,我就快步走了过去。里面有十几张桌子,食客绝大多数都是苏联人,身着灰色粗布衣服,胸前戴一个特别的火车头标牌。
六年前我同哥哥在一面坡机务段捡煤核时,火车司机就穿这种工作服,佩戴这种标牌。
四周望去,几乎每个桌上都有一个大盆装着散装啤酒,食客用一个水舀子将啤酒舀到一个大碗里,双手端起一饮而尽,随即用叉子叉起一块烤肉塞进嘴里,看他们吃的真是香啊!我的肚子又咕咕地响起来,饥饿涌了上来。我有意识向四处探寻,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存放垃圾的地方,有四五个像是无家可归的人,手里都拿个大瓷碗,碗里有个小勺,但有的人也用手抓着吃碗里的食物。
我走到他们近前,正赶上一个饭店女服务员清理桌面上还热乎的菜和面包等食物,只见那几个拿着瓷碗的人几乎同时拥了上去,往自己的碗中舀剩菜,服务员将盆放到地上后远远地躲开了,等这些人将盆中的食物舀光才将盆拿走。
看来这就是县城里被叫做“小要饭的”那种人,而我大概也要开始像他们一样的生活了。
我继续往里走,不少吃完饭的人往外走,绝大部分也是苏联“老毛子”。我走近一个桌前,一个岁数较大的苏联女服务员正在铺桌布,我走上前帮她拽着桌布一角铺平整后,她讲了一句外语我没听懂,又伸出大姆指,我猜想可能是赞赏的意思,接着她就端着收拾完的一盆残羹剩饭回到厨房,这时我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多钟了,接近午夜,饭店就要收摊了,我想自己真是来不逢时,就要挨饿了。
正当我准备失望地往回走时,刚才那个女服务员急冲冲地从厨房走出来,手里端着一个盘子,大声地喊着,我回头一看她已将一大盘子各种剩菜和一袋面包放到桌上,紧接着她就说着外语,一边用手指着她端来的食物,又指着嘴做出吃的动作,“这是送给我吃的啊?!”
我对这女服务员笑了笑,走到桌前端起盘子,看到里面有柿子炒鸡蛋,还有烤肉和其它炒菜,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飘。我拿起她带来的勺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,另一只手从袋子里拿出酸味列巴,大口咬下去,服务员看着我的吃相,冲我笑了笑就转身回厨房去了。
转眼间,我就把列巴和菜都吃光了,又把袋子里的面包渣倒到盘子里都吃了。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的“洋餐”,特别是盘中那红通通黄灿灿的柿子炒鸡蛋,那个香喷喷的味道后来几十年我都再没有吃到过。
吃完后,我把桌子收拾干净,把盘子送到厨房,那个女服务员又拿两个半瓶的格瓦斯给我,我一口气都喝了下去,拿着空瓶子,看着这个苏联大妈,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。我不会说苏联话,只能躬敬地行了个礼表达我的感激,大妈笑了,我也笑了,这是我带着深深的委屈愤然出走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。七十多年过去了,我至今还念着她的恩情。
在这里捡了几天的剩饭之后,我又坐客车跑到长春待了几天,再次回到尚志后,我见到了同桌王恒礼。他告诉我说,当天我被人扭送派出所的路上,好几个同学都看到了,到学校跟同学和老师说了,他说学校已经因为我的“偷盗行为”将我除名了。他劝我去和老师说清,我哭着说:“老师不会相信我的。”我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去见老师和同学了,无法再去学校念书了。
因为这件“偷盗冤案”,我从此走上了人生的另一个拐点。此后许多年,我都将它视为一道“丑陋的伤疤”,抹不掉也忘不了,直到后来我当了法官,因为有了“蒙冤”的经历,所以我不惜代价付出更多心血,坚持秉公办案,还冤者以清白,为被害人伸张正义。
此后,我平反过牡丹江地区最大的反革命案件,让已经蹲了十年冤狱还要再服刑十年的被害人无罪释放;我顶着上级压力,不惜得罪领导,用37天的时间走访多个部门找到关键证据,让量刑可能达到10年以上的嫌疑人回家团聚,免受牢狱之灾。我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重演。
多年之后,我恍然明白了“生命中所有事情都是来帮助我们的。”这件“蒙冤”之事,把我“变”成一个中途辍学的“坏学生”,但是却实实在在地帮助我成为了一个“好法官”。所以,尽管心中还有遗憾,但面对这件事,我已经释然放下了。
在这段经历中,我还收获了很多。要给予他人信任,在危难之时要出手相帮。李彬老师、苏联大妈的善良和温暖,给了那个绝望的13岁孩子一份希望,教会他将爱和给予传递出去。
十三年后,我帮助过一位六十多岁的白俄罗斯大妈,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,靠政府救济生活。有时钱不够用她就找我,我帮她从生产队获得拨款。后来她患病没钱治,我又帮她找民政局增加补助金。此后她辗转到意大利投奔亲属,还经常写信向我表示感谢。
回头想想,两个出现在我生命中不同阶段的“苏联大妈”,似乎是一场“善意”的轮回,让我懂得“爱出与爱返”的因果,也让生命中一段痛苦的经历,焕发出爱的温度与能量,传递给周围世界和家族后代…